「我覺得你挺可憐的,在這個堅硬的地球上,你顯得很脆弱。如果將來你特別想家,我可以幫助你。我可以……」
「好啊!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小王子說,「可是你說的話為什麽總是像謎語?」
「因為我有全部的謎底,」蛇說。
───聖修伯里《小王子》
「你這命盤……」她攤開兩張紙,吾輩沉迷於命者皆無比熟悉的三方四正;瞬間四下寂靜無聲,而紙上群星閃耀,光輝流麗,福祚凶險藏閃俱存──但且慢,是兩張紙,不是一張。怎麼多了一張?「這,你的命有兩個可能,」她抬起頭注視我:「一是你有兩個兄弟;另一個是,你是獨子。你是哪一種?」
我是獨子。賓果。真是神準啊。基於禮貌我微笑了一下,但同樣基於禮貌,我沒有表現得太過驚訝。我想起那位確然已無緣親見的過世的大師,民雄柳瞎子──據說他早年時是拉著你喃喃不休,某年如何某年又如何,從你某年出生一直講到某年一命嗚呼,講述過程還幫你錄下錄音帶交給你。像是我們在民間傳說中屢見不鮮那類關於智者與錦囊的故事──時至今日,錦囊變成磁帶,紙條化為縹緲語音;時間忽悠數千年,而我們對命運的困惑並無二致。日子得過,命還是得算,大約只有過得太順遂(爽到沒時間產生疑問)或太不順遂(苦到對人生已不抱任何期望)的人才不算命吧。
不,且慢,還有一類人不算命──無神論者。
算命老師(讓我們暫且稱她為仙姑吧──
她是個有著美麗彎月眉的中年女人,氣質華貴,
說實在,除了眼神犀利這點之外,還真長得有點像菩薩)
抽起其中一張命盤,將另一張擺到一邊,開始對我論命。
無神論者都不算命嗎?不,這麼說也不周全;我無神論不行嗎?又有誰說是神在決定我們的命運了呢?是以,如此論斷或可修正如下:無神論者不見得拒斥算命一事,但「不信世間有一巨大且位階遠高於己之超自然意志者」大概就都不算命。此一超自然意志,將之人格化亦可(耶穌基督,真主阿拉等等一神教俱屬此類),不將之人格化亦可;但總之,既已有一超自然意志先於且高於我之存在,則我們就得算命。何也?此為協商形式之一,因為世道多艱,運途不定,天威難測,是以我們放低姿態,對此一意志乞求一點點明示或暗示。
「獨子嗎?好,所以你是這張。」算命老師(讓我們暫且稱她為仙姑吧──她是個有著美麗彎月眉的中年女人,氣質華貴,說實在,除了眼神犀利這點之外,還真長得有點像菩薩)抽起其中一張命盤,將另一張擺到一邊,開始對我論命。我一邊唯唯稱是,一邊卻偷眼瞄向另一張被她棄置的命盤。不知那命盤長相如何?那當然也是我的生肖,我的時辰,我的三方四正,然而卻是另一種可能──另一個有著兩個兄弟的我。那是我的平行時空嗎?我父母的平行時空?據我所知,生下我之後我父母並未積極避孕;換言之,他們自始至終並未打算只生我一個。但不知為何我娘就沒再懷孕了(相應此事有個笑話:據說我五六歲間,凡親友鄰人逗弄我曰「為什麼媽媽不再生個底敵或美眉來陪你呀?」,我均若無其事簡短答以「他們生不出來啦」;惹得眾人大驚失色,紛紛側面探問何謂「生不出來」)。如此說來,若是在那個平行時空裡的我另有兩個弟弟的話……
「如果是另外那張──」許是發現了我心有旁騖,仙姑突然說:「如果是那種你有兩個兄弟的情形,你的兩個兄弟都會對你的事業很有幫助。應該是說你們三兄弟之間對彼此事業都很有幫助。」仙姑挑眉,「但現在就不是這樣了。反正你跟人做生意,要小心合作夥伴的生肖;如果是屬羊或屬龍的要特別慎重……」
是的,往者已矣,我的平行時空並不存在於此時此刻,讓我們暫且忘了它吧──現世苦難橫阻於前,誰還有心力想到你那幾個不存在的兄弟呢?我輩沉迷於命者所首要關心者,說穿了也就一句話:準不準?
準不準?你問得心浮氣躁,臉紅脖子粗。這當然是你和其他算命好友(簡稱命友)之間情報交換的核心議題,準了你才更想算不是嗎?一旦夠準,一來覺得花錢值得,二來覺得原本混沌不定的未來瞬間清晰無比,頓時雲開月明,橫逆不再,頗有重獲新生之感。但且慢,這看法其實大有問題。首先,人何以需要算命?人類對自身命運的困惑究竟從何而來?此一疑難或可以另一方式呈現:人類對掌握命運的渴望,對「自身命運竟全屬未知」此一事實的懼怕(確實,未知令人恐懼),其根源為何?畢竟對於常人而言,那幾乎就是前引《小王子》中蛇的話語:「全部的謎底」──這很合理,因為理論上,如若我們能預先獲知命運的安排,那麼多數時刻,世間或將再無難事──至少至少,當你確知自己將會毫無懸念地命中下期樂透,則你僅需於選號時控制自己的手不要發抖劃錯號即可,對吧?而對世間多數人而言,能無止盡地中樂透(簡直像節慶時漫長而令人厭煩的煙花),就幾乎解決了人世間幾乎所有的問題。
此僅為一例,事實上當然不僅於此。樂透能解決的問題也就是錢的問題,而如我們所知,「免錢的最貴」,最難解決的也就是錢解決不了的問題。然而所謂「命運」威力強大,萬事皆管,但凡情感事業婚姻疾病,太陽太陰地空地劫,遠遠超越錢之範疇。萬事皆管背後暗示的就是「萬事皆可解」,這也難怪眾人對算命趨之若鶩了。
算命本身原本存在一極難迴避的邏輯問題──宿命論。
但不對的。這不對的。究其實,算命本身原本存在一極難迴避的邏輯問題──宿命論。是的,算命預設的就是宿命論,而宿命論則直接指向了決定論。決定論者何也?一言以蔽之,既然一切早已注定(於你降生之時,群星的分布組合觸發了宇宙的神秘力量,那先於且高於所有地球生靈之龐巨意志,如駱以軍〈降生十二星座〉:「只因你降生此宮,身世之程式便無由修改」),那麼又何苦算命?如若真有奇準無比之仙姑仙爺存在,聽其預言遂如己身一切遭逢之預演,則出生之時,萬事早經決定,何需努力?或者進一步推敲,若選擇戮力於人生,則此一戮力早已注定;若選擇頹廢以對消極以對,則此頹廢消極亦早已注定。換言之,面對命運,無論你認為可改或不可改,無論你選擇努力或不努力,無論你態度積極或不積極,一切皆是「冥冥中自有定數」,更動不得也。我聽過最慘的說法是,是的,命運確然無法更改,所以算命無用,你所能做的,也只是聽完論命後讓自己「多點心理準備」。
此之謂慘。其慘者何?蘇貞昌的名言:「人生劇本早已寫好,只是不能偷看」──此句頗顯豁達,然而蘇貞昌是政治人物,當然不能講些太令人喪氣的話;我認為事實比較接近我小時候在漫畫《老夫子》裡看過的那則笑話:某年輕人窮愁潦倒,一臉衰相前去算命,算命先生戴起老花眼鏡,沉吟半晌,終於慢條斯理地說:「你這命啊,四十歲前是官祿財帛科名三空,極其不順;但別太沮喪,到了四十歲以後……」年輕人眼睛一亮:「四十歲以後怎樣?」算命先生答:「你就會習慣了。」
完蛋了。對,基於邏輯,基於算命此事無可迴避的決定論,我們又繞回了原點。原先你以為算命若準,則萬事皆可解,現在決定論告訴你,萬事皆無解。再沒有比這更慘的事了。為了讓自己不顯得那麼慘,我聽過兩種試圖「安頓」或「超越」此一邏輯難題的說法。第一種說法來自一神教──是的,理論上基督徒不算命,因為一切皆由上帝決定,而「上帝自有安排」、「上帝自有道理」、「上帝的智慧並非常人所能理解」,是以無須再為命運苦惱。這確實超越了算命的決定論,然而卻掉入了另一決定論之窠臼:是的,那我們該不該「努力」信上帝呢?既然「上帝自有道理」,那麼我們對上帝的信與不信,祈禱的虔誠與否,是否也早由上帝所妥善安排好?
換言之,這是一神教之「一神」取代一切的結果,新瓶舊酒,決定論依舊是決定論,說穿了不過換黨執政罷了。此為第一種說法。而第二種說法則來自我面前的這位仙姑──論命完畢(公道價四千元),仙姑挑了挑眉,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命盤佔七成,後天佔三成;所以該努力的還是要努力啊。」說實在的這令我差點忍俊不禁;整體而言,仙姑算命並非不準,但天啊,算了半天,也只佔七成是嗎?仔細想想,此種說法在邏輯上確實成立(它成功超越了算命的決定論),但也等於承認,這世間並不存在百分百準確的算命。因為如果準,那就是那七成,如果不準,帳就算在那三成頭上了。世上有如此便宜之行當嗎?
爸,如果你從前真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風流帳,
拜託現在告訴我吧,我不會跟媽說的,嘻嘻。
於是我們知道人生何以艱難了(笑)。算也好,不算也好,準也罷,不準也罷,世界廣漠荒涼,無處可去,難怪存在主義要說人之存在即「被拋擲」──無理由,無歸屬,命盤之上群星閃耀,蒼穹之下人類徬徨無依。我承認我已好幾年沒再去找仙姑了。說起來,光是讀命盤就能讀出我是獨子,也算神乎其技了,但坦白說後來發生的事並不讓我覺得她很準。我有時會想起那被棄置一旁的我的命盤,並非獨子的我的平行世界──莫非我真有兩個失散多年的兄弟?(爸,如果你從前真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風流帳,拜託現在告訴我吧,我不會跟媽說的,嘻嘻。)莫非那才是真正「準」的一張?而我就此戒掉了算命的「惡習」嗎?抱歉沒有,我只能說,人皆血肉之軀,要抵擋命運之謎的誘惑並非易事。相較之下,忙著跟小王子說話的蛇卻顯得如此篤定:
“好啊!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小王子说,“可是你说的话为什么总是像谜语?”
“因为我有全部的谜底,”蛇说。
《小王子》的結局裡,蛇最終奪去了小王子的生命(藉由一堵沙漠中的孤牆,牆角下劇毒的黃色閃電),而作者聖修伯里的想法終究昭然若揭:「因為我有全部的謎底」。
是啊全部的謎底。像一句無可迴避的讖語。死亡就是全部的謎底。
然而在死亡真正臨至之前,關於生存的一切卻總像是個謎語。
是啊全部的謎底。像一句無可迴避的讖語。死亡就是全部的謎底。然而在死亡真正臨至之前,關於生存的一切卻總像是個謎語。如何去愛?如何去恨?如何安頓身心?該不該出國留學?如何向老闆開口要求加薪?如何面對失聯已久曾令你痛不欲生幾近崩潰的前女友多年後突如其來的臉書私訊問候?如何與不堪回首的過去或暗晦難明的未來對奕?像李宗盛的歌詞〈山丘〉:「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還未如願見著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丟」、「向情愛的挑逗,命運的左右,不自量力地還手,直至死方休」。
命盤群星閃耀時。《小王子》在此的宗教隱喻或許不難理解:會說話的蛇其實正是伊甸園裡的蛇,是牠誘騙夏娃吃下了果子,「知善惡樹」,人類自此脫離蒙昧,開始試圖理解世界、解釋世界。理解世界,亦即理解命運;解釋世界,亦即解釋命運。這豈止挑逗而已,簡直就是人與命運的相互挑釁,不是嗎?說挑釁還嫌客氣,說叫囂亦無不可──於是我們遠望著對岸那盞明滅不定的綠燈,汲汲營營,見招拆招,屢敗屢戰,不自量力地還手再還手,至死方休,至死方休。
(2015.12) (2016. Readmoo 閱讀最前線 外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