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此事看來,相較於父親NHK收費員的人生
(雖則無謂且無趣,但至少展現了生命某種形式的執拗:目標明確,無可妥協,貫徹到底,亦因之而充滿各種侷限與粗暴,俯拾即是),
天吾確實「什麼也不是」。
那是父親對天吾一次嚴厲的本體論判決──
對長期缺乏重大內在動力的天吾而言,說是與生俱來的詛咒亦不為過......
兩則小說中的虛構文本(小說中的小說)關鍵性地支配著《1Q84》皇皇三冊龐巨之世界:其一,小說角色深繪理的暢銷自傳性小說《空氣蛹》;其二,德國小說〈貓之村〉。
首先略述後者。根據《1Q84》書中所述,〈貓之村〉寫成於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熱愛旅行的青年背著背包獨自上路,開始他漫無目的的旅程。方法如下:搭乘列車,隨機挑選任一小站下車,投宿旅店,愛待多久便待多久,直至失去新鮮感,再搭上火車,前往下一隨機目的地。某日,青年來到小鎮,為古老小鎮的神祕氣息所吸引。他獨自下車進站(注意,並無其他旅客在此下車),意外發現車站中並無任何服務人員。出站後漫步大街,唯一的旅店櫃臺亦無人跡。所有商店都拉下了鐵捲門。青年誤以為自己來到了被人們遺棄的廢城,意欲離去,但車班有限,別無他法,只能在此過夜,等待明日上午的早班車。
然而那其實絕非廢城。那是貓兒們的小鎮。當白日逝去,夜幕落下,各樣花色品種的貓兒們便紛紛出現。商店裡的貓兒們拉起鐵門開始營業,市場上的貓兒們彼此討價還價,辦公室中的貓兒們穿上了體面的制服開始辦事。牠們吃食,交談,行走,爭執,飲酒作樂。貓之村的日常生活。然而貓兒們似乎對除了貓自身之外的其他生物萬分忌諱。青年害怕極了,連忙躲進鎮上最高的鐘樓塔頂。一夜過去,白晝臨至,貓兒們魚貫離城(只一瞬間,貓之村又回復到原先萬徑人蹤滅的廢城模樣),青年趕忙來到車站,卻眼見列車飛馳駛過月台,對他視若無睹。青年只能回到鐘樓塔頂,繼續匿藏困鎖於彼。如此日復一日,直到貓兒們聞到了人的氣味,組成搜索隊,層層向上,進入鐘樓塔頂,來到隱蔽於黑暗中,恐懼不已的青年面前──
沒事。居然沒事。貓兒們居然什麼也看不見。牠們聞聞嗅嗅,搖頭晃腦,無比疑惑(奇怪,明明有人的氣味呀);但終究放棄,轉身下樓,回到小鎮各自的居所,回到牠們原先豐富熱鬧的日常夜間生活之中。青年恍然大悟,帶著巨大的孤獨與悲哀──他明白,這就是「我」浪遊的終點,這就是「我」該消失的地方;那白日的車班終究不會再來,而「我」從來便不曾存在。
毫無疑問,這是相當精采的獨立短篇小說,即使將之抽離於《1Q84》之外亦復如是──「漫無目的的浪遊」其實正是生命旅程精準的隱喻,至少對多數人而言是,因為本質上,「存在即被拋擲」。且容我作個思想史性質的過度附會:西元一八九九年,初版《夢的解析》成為二十世紀人文思潮地殼變動的震源之一,而兩次世界大戰與猶太大屠殺則粉碎了人類知識階層基於理性所構築的美麗夢想──這必然回身呼應了佛洛依德,因為那正是《夢的解析》所意圖揭示的,人的潛意識世界,「非理性」巨獸般的力量。於此一意義上,《夢的解析》已成為一則痛苦的預言。而如若〈貓之村〉恰恰寫於兩次大戰之間,那麼我們或可如此釋義:那孤獨閉鎖於黑暗高塔上的青年(相對於盲眼的貓兒們──眾人──而言)所擁有的正是一對清明的文明之眼:在經歷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人類即將,且終將領悟自己的徬徨與無所依傍;而存在本身即是虛無。但在二戰臨至之前,我們還有些時間,足供逃躲,猶豫,自我囚禁,自我懷疑──就在那孤立的高塔之上。
這是〈貓之村〉的歷史隱喻──我個人的過度聯想。但即使全然將之棄去不談,於《1Q84》本身脈絡中,〈貓之村〉依舊直接影射了男主角天吾的身世。獨子天吾自小成長於單親家庭,由父親扶養長大。身為NHK收費員的父親性格拘謹,處事嚴厲,對天吾亦欠缺溫情;甚至每逢假日,便強迫年幼的天吾與他同在市區中四處轉悠,收取NHK收視費用。這職業以「可怕」形容並不為過,因為其業績來自於收費者與被收費者之間伴隨著各式各樣負面話語的負面能量。也因此,天吾與父親之間的關係始終相當冷漠。晚年中風後,父親被天吾送進了一座鄰海的療養院,時日既久,終至衰弱而死。而在整理父親僅有的少許遺物時,天吾發現了一個信封;其中裝有天吾童年時期的全家福照片──這相當奇怪,因為父親生前對母親的相關話題(天吾究竟是如何成為一個單親兒童的?)十分忌諱,總以「母親早已病死」一語帶過,甚至未曾出示任何與母親相關的私人物品。這張意料之外的全家福照片使得天吾第一次知曉了母親的長相。他想起之前來探視精神狀態不佳的父親時兩人間的對話:
“ 天吾先把照片放回信封,尋思著那意義。父親把這一張照片珍惜地保存到臨死之前。那麼表示他很珍惜母親吧。在天吾懂事之前母親就病死了。根據律師的調查,天吾是那位死去的母親,和NHK收費員父親之間所生的唯一孩子。這是戶籍上所留下的事實。不過政府機構的文件並不保證那個男人就是天吾生物學上的父親。
「我沒有兒子。」父親在陷入深沉昏睡之前這樣告訴天吾。
「那麼,我到底是什麼?」天吾問。
「你什麼都不是。」那是父親簡潔而不容分說的回答。
天吾聽了之後,從那聲音的響法,確信自己和這個男人之間沒有血緣關係。而且覺得終於從那沉重的枷鎖解脫了。但隨著時間的過去,現在又無法確定,父親口中的話是不是真的了。
我什麼都不是。天吾試著重新說出口。 ”
「我什麼都不是」。類似主題其實曾深沉地出現在村上春樹的其他作品中,而不同的小說則以彼此相異的語言重述了此一命題──在《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中,是「真正存活的只有沙漠本身」;在《挪威的森林》中,是直子那憂傷的請求:「請你永遠不要忘記我,記得我曾經存在過」。何以需要「永遠記住我」?因為「雨下了花就開,雨不下花就枯萎。蟲被蜥蜴吃,蜥蜴被鳥吃。不過不管怎麼樣,大家總有一天都要死。死了就變屍體。一個世代死掉之後,下一個世代就取而代之。這是一定的道理。大家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活,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死。不過那都不重要。最後只有沙漠留下來。真正活著的只有沙漠而已」──真正存活的,僅有沙漠本身。那是乾燥的虛無,人世間無可迴避的自然律,生命本然的廢墟與空洞,村上春樹一以貫之的本體論──「死不是以生的對極形式,而是以生的一部份存在著」(《挪威的森林》)。直子與Kizuki都掉進了這樣的空洞裡(《挪》書中「井」的意象),而在《1Q84》中,同樣主題的變奏形式則是父親彌留時刻對天吾的斷言:「你什麼也不是」。
此一斷言對天吾而言特別沉重──因為與小說中其餘人物相較,天吾(最初)顯然是一個極端缺乏內在動力的角色。小時曾是數學天才的他長大後自學術場域出走,選擇擔任補習班數學教師,閒暇時寫小說。「寫小說」或許是胸無大志的天吾唯一的興趣,但即便如此,出版社編輯小松也曾明白指出天吾缺乏積極經營作品的野心與慾望。天吾亦未曾積極尋找孩童時期曾短暫交會且彼此留下美好印象的青豆;只是恆常困鎖於極幼小時母親與其他男人性交的神祕心象中。就此事看來,相較於父親NHK收費員的人生(雖則無謂且無趣,但至少展現了生命某種形式的執拗:目標明確,無可妥協,貫徹到底,亦因之而充滿各種侷限與粗暴,俯拾即是),天吾確實「什麼也不是」。那是父親對天吾一次嚴厲的本體論判決──對長期缺乏重大內在動力的天吾而言,說是與生俱來的詛咒亦不為過。
判決:「你什麼也不是」。「我什麼也不是」。人什麼都不是。那正是貓之村中浪遊青年的最終體悟。那麼,有什麼機會能讓人「是」些什麼呢?或者,人有沒有機會真正地「是」些什麼呢?作者村上藉由小說中的另一關鍵虛構性文本給出了答案──美少女作家深繪理的暢銷小說《空氣蛹》。《空氣蛹》情節約略如下:在集體農場(疑影射宗教團體「先驅」)中長大的少女(疑為深繪理本人)由於犯了錯,在禁閉期中被懲罰與死山羊共處。夜裡,經由死山羊張開的喉嚨,神祕的「Little People」現身了。這些Little People的數量並不固定(首次出現時是六位,而在自行強調「如果你覺得七個人好的話,我們也可以是七個人」之後,就又變成了七位),面目模糊(「他們穿著同樣的衣服,臉長得一樣,只有聲音卻個個清楚地不同」,「眼睛一旦轉開,已經完全想不起他們穿的是什麼樣的衣服了」,「那相貌沒有好壞。就是普普通通到處可見的長相」),身份不明,甚至身形大小也並不穩定(在由死山羊口中初初現身時,身長僅十餘公分;而後如雨後蘑菇般逐漸長高為六十公分左右),而他們唯一的工作,便是製作「空氣蛹」。
「空氣蛹」此一意象當然是《1Q84》書中的主導性意象之一。根據書中描述,那其實更像是個「空氣繭」,是將周遭空氣憑空搓取成絲,揉織而就。而在「先驅」公社所織就的「空氣繭」中,藏著少女深繪理的「女兒」(Daughter)──一位外貌與她一模一樣的少女人形。這所謂「Daughter」,根據Little People的說法,是「母親(Mother)心靈的影子」,是作為「知覺者Perceiver」,能將感知到的種種事物傳達給「接受者Receiver」。而在此一案例中,配合「先驅」領袖深田保(亦即深繪理的親生父親)的說詞,接受者正是深田保本人。藉此,Little People實質上掌控了宗教團體「先驅」,與逃離「先驅」的少女深繪理對峙。而Mother少女深繪理之所以必須如此,是為了保持「世界的平衡」。
這當然是個極具魅力與神秘感的寓言;於此試論如下:人生於世,原本便「什麼也不是」──那是心靈的貓之村,出之以沙特語:存在即「被拋擲」,原本毫無道理,毫無意義。而即便暫且棄去所有哲學思索,回歸至幼童之心理發展歷程,我們亦可以另一方式重述此事:嬰孩原本懵懂無知,唯於其成長過程中,長期與親職者、陌生人、周遭既有環境等互動,方能逐漸發展出一套世界觀,用以理解世界、安身立命(此一世界觀,理論詞彙稱之為「象徵秩序」(Symbolic Order);此處姑以「世界觀」暫代之)。此世界觀來源必然駁雜而殊異:習俗、歷史積澱、親職教育、人類本能之認知能力、集體潛意識......林林總總,虛無縹緲,其過程神祕難解,一如Little People所造之空氣蛹,乃人由虛空之中抽取編織成形。「空氣蛹」正是人之世界觀的隱喻。也因此,空氣蛹中的「Daughter」指的正是這樣的世界觀認知框架(所謂「Mother心靈的影子」)──唯有藉由這樣的世界觀框架(知覺者Perceiver),人才能真正「感知」這個世界,從而理解各項事物之意義。
人各有其世界觀。人各有其Daughter,其空氣蛹,其「心靈的影子」;於其中孕育事物種種,孕育繽紛世界之萬花筒樣貌──這是《1Q84》的認識論。換言之,如若某特定個人之世界觀乃趨向於一片模糊漫漶(例如未有屬於自己的理解方法、未有明確價值取向等等),那麼此人便可說是「什麼也不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於《1Q84》中,是原本的、貓之村中的天吾──如若沒有青豆,沒有愛,沒有熱誠,沒有對創造的激情,沒有獨屬於自身之「Perceiver」,則即便曾是個天才少年,天吾依舊「什麼也不是」。
而正是藉由《空氣蛹》(認識論)與〈貓之村〉(本體論)這兩則關鍵性虛構文本,村上將小說動力載入了《1Q84》的世界。如前所述,各人不同的「空氣蛹」代表了各人彼此殊異的世界觀。這眾多世界觀或硬或軟,可能兼具不同程度之包容性與排他性;但要之,人原本便無法在廣漠的虛空中理解世界,唯有藉由類似空氣蛹這樣的理解框架(Perceiver),方能安身立命。自古而然。這也是深田保之所以向青豆描述「Little People非善非惡,自遠古時便與人類同在」的原因。何以非善非惡?因為既屬生存之必要,在引入其他價值判斷(道德律、倫理學)之前,種種彼此殊異之世界觀原本便難以以善惡界定之。
原本確實非關善惡。然而問題在於,如若某些世界觀過於堅硬、具高度排他性(如村上春樹在《約束的場所》中所描述的奧姆真理教,青豆所屬的證人會家庭,「先驅」,以及天吾那偏執的、身為NHK收費員的父親),則必然為他人帶來傷害。事實上,人之存在幾乎難免於傷害他人──人之存在,因為無可迴避的嚴峻生存競爭,幾乎確定無法免於剝削他人──而某些過度堅硬的,不可妥協的世界觀危害尤烈。正是於此處,《1Q84》對影射奧姆真理教的「先驅」教團作了個翻案(或說,並非翻案,而是某種更為細緻的批判):一般看法,「先驅」領袖深田保的作為是不可饒恕的重罪;然而在村上的描述中,深田保非但具有神通(由Little People所賦予),甚至為此承受了常人所不能忍的精神與肉體痛苦。反觀,基於良心、基於義憤、基於護衛弱勢女性而謀劃殺害深田保的「柳宅」緒方老太太(嚴格來說,是緒方老太太、保鑣Tamaru與青豆三人),即使成功終結了深田保的性命,其意識型態卻顯然具有過度排他性之嫌疑。
這具體體現在牛河此一角色身上。因為極不討喜的外型、氣質與職業(作為「先驅」教團外圍的聘僱者,女主角青豆之人身安全的最大威脅),毫無疑問,牛河一開始幾乎是個令人厭惡的角色;但在漫長的小說篇幅中,在作者逐步揭露牛河的個人歷史之後,此一角色也令讀者同情了起來。而正當讀者們開始心軟之時,為了自我保護,緒方老太太與Tamaru卻毫不遲疑地「處決」了牛河。平心而論,其殘忍冷酷,比起「先驅」不徨多讓;而其傷害較之青豆父母的「證人會偏執」或天吾父親的「NHK收費員偏執」亦是半斤八兩。作為一個人,我們甚至看見緒方老太太(有義憤,有明確價值選擇,但同時亦懷抱著一顆血肉之心,足以對惡者賦予細微同情)的自我反省:在深田保死去之後,「我心中的激烈憤怒,不知怎麼,似乎在那震天巨響的雷聲中消失了」。
回到天吾身上。原先「什麼都不是」的天吾,要如何重新尋回自己的生命呢?那正如安達久美護士所說的:「人無法為自己再生。要為了別人才行」──毋庸置疑,對天吾而言,就是青豆。這也正是在父親陷入彌留狀態時,天吾在父親床上見到空氣蛹所包覆著的,十歲的青豆的原因。在安養院中的父親被送去進行例行性檢查時(象徵:父親暫時缺席,父親所賦予的本體論──「你什麼也不是」──亦暫時缺席)時,空氣蛹出現在父親床上;天吾直覺以為那必然是他自己的空氣蛹,但出現在空氣蛹中的,卻是十歲的少女青豆。然而那是天吾自己的空氣蛹沒錯──那是天吾重生(重新定義自己,定義自己的Perceiver,定義自己的世界觀;讓自己有機會「變成另一個人」)的契機。是的,《1Q84》當然是一本不折不扣的純愛小說(愛是唯一的價值,愛是自我重生唯一的機會,為了青豆)──至於這樣的想法是否有過於單純之嫌(因而於小說之藝術性有損),或Book3是否寫得太囉嗦(笑),篇幅所限,或可另闢專文討論。
────收錄於《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16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