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是什麼?理論上,除了石礫與風沙之外空無一物。
但且慢,真是如此嗎?並不盡然,因為儘管乾枯無比,沙漠自有其生態系,
有仙人掌,響尾蛇,或其他形形色色的蟲、蜥蜴或鳥。
然而在時間洪流中,各種活體,各種「生之靈」終將化為死屍──
那是沙漠的自然律;
當然,在村上春樹筆下,在《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中,必然也是生命的自然律。
世界的本體論:虛無。
是的,《國境之南》的主題,其實正是虛無,以及對虛無的愛與賤斥,擁抱或疏離,接受或不接受......
類同於《挪威的森林》,《國境之南,太陽之西》是村上春樹長篇中奇幻色彩較淡薄之一部(較諸其餘重要長篇如《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1Q84》、《海邊的卡夫卡》等等,此點十分明顯);換言之,也就是近乎毫無疑問向寫實之一端傾斜。然而一無意外,全書中唯一的奇幻成份為情節之重大關鍵──那裝著十萬日圓的信封。十萬日圓的信封是怎麼來的?說來話長:獨生子男主角阿始一生中有三個女人──小學時期的青梅竹馬島本(也是位獨生女,曾罹患輕微小兒麻痺,故有些許跛腳,拖著一條腿走路),中學時期的初戀情人泉,以及妻子有紀子。這中間穿插了一位泉的表姊──小說中連姓名也沒有──儘管正和可愛的初戀情人泉談著戀愛,但高中生阿始在偶然的機會裡見到泉的表姊,便深深被吸引。這所謂「吸引」幾乎全然無涉於人類的情感層面,而單單以「暴風雨般之性驅力」的形式呈現。於是在阿始劈腿期間,他和這位表姊的幽會是這樣的:
“ 我和那位泉的表姊從此以後的兩個月之間,腦漿都快溶掉似地激烈做愛。我和她既沒去看電影,也沒去散步。既沒談小說、談音樂、談人生,也沒談戰爭、談革命,什麼也沒談。我們只是性交而已。當然我想輕微的寒暄之類可能是有的。不過到底說了什麼幾乎都想不起來。我們記得的,只有在那裡的一些瑣碎的具體東西的印象而已。放在枕頭邊的鬧鐘,掛在窗上的窗簾,桌上的黑色電話機,月曆的照片,床上她脫掉的衣服。還有她肌膚的氣味,和那聲音。我什麼也沒問她,她也什麼都沒問我。 除了真正必要的時候,我們連吃喝都免了。我們只要一碰面,幾乎連口都沒開就立刻脫衣服,上床擁抱,做愛。那裡沒有階段,也沒有程序。我在那裡所提示的東西只有單純的貪慾而已,她可能也一樣。我們每次見面都性交四次或五次。我是名副其實地精液耗盡為止,激烈得龜頭都漲起疼痛。不過雖然那麼樣的熱情,雖然互相感受到那麼激烈的吸引力,但彼此腦子裡都沒有想到過自己已經變成了男女朋友,以後能不能長久幸福地在一起之類的事情。對我們來說,那是所謂龍捲風似的東西,終究是要過去的。 ”
純粹的,壓倒性地性吸引。然而島本是個對立面。或許每個男人的一生中,都會遇見除了紅玫瑰和白玫瑰之外的第三個女人,類似島本這樣的女人──一位同時兼作心口之硃砂痣與床前明月光的女人。這樣的女人,久了不會是蚊子血,不會是飯黏子(而其紅與白之純色一如往常,豔麗鮮明而永無褪淡之日),永遠地嵌入了人們的思緒和記憶之中,絕對且無可妥協地存在著。出之以島本所言,那是種「不存在中間性」的存在;以《蒙馬特遺書》為例,一切都「非如此不可」(沒有餘地,沒有選擇,除了將刀鋒刺入心臟之外別無他法)──在「不存在中間性」的地方,「中間」也不存在。
島本這般的女人,島本這般的情感。村上春樹顯然是個「牽手控」──他相當喜歡牽手的感覺,於是,無論《國境之南》中的阿始與島本,抑或《1Q84》中的青豆和天吾皆如此:他們總在童年時期,在對於「愛」這件事(愛:這世間,曾存有過這樣的情感,曾讓你在瞬間感受到自己絕對的不完整,感受到生命本然的孤獨,感受到對對方「非如此不可」的劇烈激情)尚且懵懂無知之時,便經歷了類似事件:男孩和女孩牽著手,感受到對方那毫無保留的,誠摯的溫柔。然而殘忍的是,這樣的事,所謂「愛」──來自於那絕對的女人──幾乎全無道理可言,完全依賴機運。也因此,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在小學畢業,與青梅竹馬的島本分離之後,阿始獨自上了中學,展開與泉的初戀,並因與泉的表姊之劈腿關係而深深傷害了泉。其後,於漫長而乏味的大學與職場生涯之後,阿始遇見了妻子有紀子,生了個女兒,經營爵士酒吧;並終究在酒吧中與島本重逢。
是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確實就是個外遇故事;但阿始和小三島本之間存在著貨真價實的愛情,如假包換(有紀子,我們回不去了)。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下,「十萬日圓信封」的由來在整本書的寫實基調中顯得虛幻無比──事實上,在與有紀子結婚之前,在那漫長乏味的職場單身生涯中,阿始曾在街頭巧遇島本──他先是看見了一位拖著腿走路的女人,背影與島本一模一樣;而後,彷彿被不知名的魔魅力量所控制,他不由自主地跟蹤島本跟蹤了一段時間。他始終沒能確認那是否就是島本。然而,跟蹤尚未結束,突然有個男人抓住了阿始的手臂,交給他一個白色信封,警告他不要插手,也不准追問任何事;而島本就在此刻上了計程車,消失在人群中(這麼一消失,再出現就是八年後的事了,唉)。阿始茫然收下白色信封,事後打開一看,信封裡裝著十萬圓。而這個信封,被阿始慎重的收藏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八年後,在兩人僅有的一夜纏綿之後,阿始與島本的外遇以島本再度失蹤作結──阿始已下定決心放棄家庭,兩人結伴前往他位於箱根的別墅;然而一宿過後,早上醒來時,島本已不見人影,別墅中甚至缺乏島本曾存在過的任何痕跡。阿始悵然若失,獨自開車返回東京,與妻子有紀子分房,重新思索這場既短暫又漫長的外遇:
“ 接下來的兩星期左右,我繼續住在無止無盡的記憶重現中。我一一想起和島本度過的最後一夜所發生的每一件事,努力去想那其中是不是有什麼涵義,試著從裡面讀出什麼訊息。我想起抱在我手臂中的島本,想起他伸進白色洋裝下的手。想起納金高的歌,和暖爐的火。試著再現她那時嘴裡說過的每一句話。 「就像剛才說過的,對我來說中間是不存在的。」島本那時候說。「我心目中是沒有中間性的東西的,在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的地方,中間也不存在。」 「我已經決定了,島本。」那時候我說。「妳不在的時候,我考慮了很多次很多次,然後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我想起坐在車上島本從助手席一直看著我時的眼睛。那含著某種激情的視線,彷彿還清晰地烙在我的臉頰似的。那或許是超越視線之上的東西吧。那時候她所散發著的類似死亡氣息的東西,現在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本來是打算要死的。很可能她是為了和我兩個人一起死,而到箱根去的。 「而且我也會要你的全部噢。全部噢。你知道這意思嗎?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 這樣說的時候,島本是在要求我的命。現在,我才明白。就像我拿出最後的結論一樣,她也拿出最後的結論。為什麼我那時候沒有聽懂呢?也許她打算和我擁抱一夜之後,在回程的高速公路上,把BMW的方向盤一轉,兩個人一起死掉。對她來說,我想除此之外或許沒有其他的選擇了。但是由於某種原因她打消了這個念頭,然後把一切謎團吞進肚子裡,自己消失了蹤影。 ”
換言之,島本是個「將死之人」,或至少是一「與死有關」之人(這點在島本親手將小孩的骨灰灑入流往日本海的溪流中時亦已獲得確認)──《挪威的森林》:「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生的一部份」。然而或者因為個人歷史,或者因為脾性,或者因為其他因素,對於島本而言,「中間性不存在的地方,中間也不存在」。島本已選擇拒絕將死亡納入生命之中──由是,並沒有摻和在「生」之中的「死」;在某些時刻,我們只能義無反顧地被拋擲向死亡的一端──那即是「太陽之西」,正如阿始的高中同學所說,「真正存活的只有沙漠本身」:
“ 「小學時候不是看過華德迪斯奈的電影『沙漠奇觀』嗎?」 「有啊。」我說。 「就跟那個一樣。這個世界就跟那個一樣啊。雨下了花就開,雨不下花就枯萎。蟲被蜥蜴吃,蜥蜴被鳥吃。不過不管怎麼樣,大家總有一天都要死。死了就變屍體。一個世代死掉之後,下一個世代就取而代之。這是一定的道理。大家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活,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死。不過那都不重要。最後只有沙漠留下來。真正活著的只有沙漠而已。」 ”
沙漠是什麼?理論上,除了石礫與風沙之外空無一物。但且慢,真是如此嗎?並不盡然,因為儘管乾枯無比,沙漠自有其生態系,有仙人掌,響尾蛇,或其他形形色色的蟲、蜥蜴或鳥。然而在時間洪流中,各種活體,各種「生之靈」終將化為死屍──那是沙漠的自然律;當然,在村上春樹筆下,在《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中,必然也是生命的自然律。世界的本體論:虛無。是的,《國境之南》的主題,其實正是虛無,以及對虛無的愛與賤斥,擁抱或疏離,接受或不接受。也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正確解讀島本的「存在」:這位阿始的青梅竹馬(與阿始同為獨生子女),三十七歲,有著迷魅笑容的美麗女子,或許自始至終(或至少自童年分別之後),無論是在小說的寫實意義或象徵意義上,極可能只是阿始心中的幻影。於島本失蹤之後,白色信封亦隨之消失,甚至未曾留下任何有關於她的存在痕跡。仔細檢視《國境之南》所有關於女主角島本的細節,自這場外遇伊始(由島本首次出現在阿始的爵士酒吧起算),作者村上幾乎未曾描寫島本與其他角色間(除了阿始本人之外)較長時間的互動──包括爵士酒吧的員工。島本的現況,島本的背景,島本的個人歷史,都被那充滿神秘感的,樹海迷霧般的話語或死亡意象所隱蔽了。然而矛盾的是,唯有在與島本相處的當下,或正回味著與島本相處的任何細節之時,阿始方才感覺自身存在之重量(「接下來的兩星期左右,我繼續住在無止無盡的記憶重現中」)。而如此真實的情感所伴隨的唯一物證(裝著十萬日圓的白色信封)卻已然消失。桶中大腦。真正存活的,只有沙漠本身。虛無。藉由此一外遇故事,村上想訴說的極可能是,「存在」僅有二種可能,一種是虛無,另外一種則是「懷抱著人生終將被救贖的妄念,再無可迴避地撞上虛無本身」──當然,在撞上虛無的同時,妄念也終將粉碎。那正是太陽之西,西伯利亞歇斯底里。而後者更能彰顯虛無(作為生命的本體論)的巨大力量:虛無是真正絕對的存在,「沒有中間性」的存在。而生而為人最大的悲哀在於,即使在某些時刻我們可能暫時擁有某些絕對性的事物(例如島本,例如那熾烈而令人粉身碎骨的愛,例如其他任何「不存在中間性」的事物),但在無比強大無堅不催的沙漠面前(虛無面前),那終究只是捉摸不定的片刻,只是腦中稍縱即逝的蜃影。
這就是《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真正存活的,只有沙漠本身。
───伊格言《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16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