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看法,較之於某些其他短篇大師名作──如同樣以短篇小說名世的瑞蒙‧卡佛、《十一種孤獨》中的理查‧葉慈、《異鄉客》中的馬奎斯;以上均已臻世界頂尖──
若僅以短篇論,孟若均再稍勝一籌。 她確是當代短篇小說大師,名副其實。
二0一三年諾貝爾文學獎頌辭:「當代短篇小說大師」(the master of the contemporary short story)。藝術難免主觀,諾貝爾獎頌詞當然不必然準確;但此次艾莉絲‧孟若當之無愧。個人看法,較之於某些其他短篇大師名作──如同樣以短篇小說名世的瑞蒙‧卡佛、《十一種孤獨》中的理查‧葉慈、《異鄉客》中的馬奎斯;以上均已臻世界頂尖──若僅以短篇論,孟若均再稍勝一籌。她確是當代短篇小說大師,名副其實。 〈柱和樑〉(收錄於《感情遊戲》──舊版;新版名〈樑柱〉,收入《相愛或是相守》,木馬出版)。十八歲的美麗姑娘羅娜嫁給了三十歲的大學數學教授布壬登,生了兩個可愛的小孩(伊莉莎白和丹尼爾),也因而與布壬登的天才學生來諾相識。在從前,來諾的狀況其實並不像現在這麼糟──或說,這麼「正常」。他原本是個數學天才,但在畢業過後數年患上精神疾病,不得不放棄了所有學術野心,只能在一個教會小刊物編輯部裡當編輯混口飯吃。來諾愛戀著美麗的師母羅娜,安靜、純真而絕望。他每星期偷偷寫詩給羅娜,而她從不回信,但也未曾將此事告知丈夫。比起丈夫布壬登,羅娜和他其實更談得來──那有些soulmate的意味。不,非僅如此,比這還稍稍多些──當布壬登走出他們的視線,羅娜會輕聲告訴來諾「謝謝你的詩」,而後者則會發出一個塞住了往後所有可能對話的語音。來諾的害羞可以理解,而羅娜則不很清楚自己的行為;(她該告訴丈夫嗎?如果不該,那是否純粹只是為了給來諾留點面子?給眾人的關係留點餘地?)但我們也約略明白:那是她寧可保有的祕密──她才十八歲,雖說嫁得好,但說白了,畢竟對於自己「沒玩到」有些隱然的遺憾;以她的外貌,若是沒這麼早嫁,她或許能在更多情愛遊戲中游刃有餘,顛倒眾生,體會更多她未及體會的青春浪漫之事。
於是來諾成了她的出口。心靈上的工具人。她不會對來諾出軌,當然不會;但那是獨屬於她自己的,一項隱密而自私的自我安慰。終究,事件停滯於此,愛戀停滯於此,一切都懸浮於張力邊緣,靜止於針尖之上。來諾仍偶爾拜訪老師,見到師母羅娜;然而一切混沌未明;彷彿空氣中一條透明的,懸吊的絲線,始終未曾越界繃斷。而在那許許多多次的會面中,羅娜曾向來諾提起自己的童年記憶,關於她的母親以及一齣廣播劇:
“ 她告訴他她唯一記得的母親的事。一個冬天,她和母親在鎮上。人行道和街道間有雪。她才剛學會看鐘,抬頭看郵局的鐘,發現正是她和母親每天都聽的廣播劇時間。她深切關心,不是因為錯過了故事,而是因為收音機沒打開,母親和她自己沒收聽,不知道故事裡的人會怎樣了。她感到的不只是關心,而是恐懼,想到出於某種不經心的缺席或巧合,東西可能丟了、沒法發生。 而即使是在那記憶裡,她母親也只是腰臀和肩膀,裹在厚外套裡。 ”
廣播劇事件:畫面寒冷灰暗,母親面目模糊,而小女孩羅娜的心思既可愛又恐怖──如果我們忘了開收音機,如果我們未曾追問那些角色們的下落;甚或,如果我們單單只是忘了,那麼,那些人會往哪裡去?──「想到出於某種不經心的缺席或巧合,東西可能丟了、沒法發生」。這白描細膩無比(最強老太太艾莉絲‧孟若的招牌菜:psychological realism),極幽微地隱喻了個人面對巨大命運的惶惑:在那驟然臨至之命運(個人的或他人的,愛,恨,驚喜,災難,意外與困境,生命之泥淖或深井)之前,一個冬天,一個孤獨的人(剛學會看鐘:無能於掌握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之關係,甚至連母親的具體形象皆如此遙遠漫漶;一如羅娜與來諾──他們的雙人探戈正踩在紅線上,他們的下一步尚且懸宕於虛空之中),究竟還能做些什麼?
這正是存在本身之困境:雪天陰冷空曠,未知的恐懼無始無終。你不會知曉那終將擺佈了你的究竟是什麼。你能踏出試探的那一步嗎?羅娜終究做了,滿懷遲疑地──她知道有個空檔來諾不在家,於是以還書為藉口,騙過了管理員,獨自一人進到來諾房裡:
“ 她真正想做的不再是搜查而是坐在地板上,在塑膠磚方塊的中央。坐幾個小時,不是看這房間而是沉進裡面。坐在這沒人知道她或想要從她得到什麼的房間裡。坐在這裡很久、很久,變得越來越尖越輕,像針一樣輕。 ”
羅娜在做什麼?當然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許那就是「命運交織的房間」?一個命運的鍋爐室或主控中心?廣播劇作家(上帝)在那裡寫下所有人物的去處,而在上帝腳下,你別無選擇,只能越來越輕。
羅娜的隱密心事必然只能不了了之,因為這時堂姊玻莉出現了。玻莉來找羅娜,帶了個行李箱,就此住下,沒有要走的意思。羅娜知道怎麼回事──她自己出身底層,父親和母親現在都過得並不好;而玻莉的景況也不遑多讓。她是走投無路才投奔到羅娜這兒來的。為何是羅娜?因為親族們總是認為羅娜過得比他們好些──藉由美貌與婚姻,她兵不血刃地實現了自己的階級流動。
但羅娜又能有多少自由呢?她能自作主張讓玻莉賴著他們不走嗎?這如何可能?就算她同意,布壬登也不會同意。就在玻莉崩潰大哭之後(當然,是在羅娜面前,沒讓布壬登看見),羅娜和布壬登夫婦一家四口出門進行了一趟家庭旅行,將玻莉獨自一人留在家裡──這使得羅娜在整段兩天一夜的行旅中都提心吊膽。她相信自己的直覺;直覺是,當他們到家時,將會看見玻莉將自己吊死在後院裡──為了玻莉自己的困境,也為了控訴羅娜的漠不關心或無能為力。整個漫長的回程,焦慮不已的羅娜持續在心中豢養著玻莉在門後上吊的心象。隨著關鍵時刻逼近(他們就要回到家裡了),恐懼與歉疚在羅娜心中翻騰,致使她在心中展開和上帝的協商,一場討價還價,一個「沒有信仰的人的投機禱告」──如果,如果能讓玻莉一切平安,她願意拿什麼去換?
" 不能是小孩。她一把抓住那想法丟掉,好似把孩子們從火裡抓出來。不能是布壬登,為了相反的理由。她不夠愛他。可以說她愛他,到某一程度,而她要他愛她,然而和她的愛平行有點恨的微鳴,幾乎總是在那裡。因此以他來討價應該受譴責──也沒有用。 她自己?她的容貌?她的健康? 她想到也許她的取徑不對。在這樣一種情況,可能由不得你選擇。由不得你設條件。你碰見時就會知道了。你必須答應兌現承諾,在無知於是什麼的情況下。答應。 可是和孩子們無關。 上了卡披蘭諾路,進了他們自己部份的城市和他們自己角落的世界,在那裡他們的生命有真正的份量、而他們的行為具備後果。他們房子無可妥協的木牆,透過樹木露出來。 "
我們都在自己心中做過類似的事不是嗎?和神討價還價。或者,這並非「討價還價」,(一介凡人,究竟有何資格,有何籌碼與神討價還價?)僅僅只是交付自己的一些什麼──向神示弱,向神表達自己交付的意圖,獻祭的意圖。向命運臣服。誠心誠意。美麗的羅娜心中千迴百轉(於此,她的恐懼重合了童年時期那寒冷雪天裡對廣播劇中人的擔憂──對命運的擔憂),好容易捱到到了家,撞見的是來諾和玻莉的邂逅──來諾意外來訪,遇見了守在家中的玻莉。他們正彼此調笑,看來如此愉快,彷彿幸福唾手可得。於是羅娜突然領悟,那就是上帝自她懷中取去的代價:她和來諾之間的祕密。隱密而終未實現的純真之戀。她將徹底沉落入婚姻生活的墓穴,深埋其中;她的美貌將再無用處,不會再有韻事,不會再有追求,不會再有戀曲或任何戀曲之暗示或前奏。而她如此年輕;在未來,在她的美貌與青春逐日凋萎的漫長時日裡,不會再有任何事發生。那將是她的冀盼,她的失落,她的幸福與不幸福,她向上帝討價還價的最終結算。然後她聽見她的女兒(四歲的伊莉莎白)的聲音,隔著窗戶,隔著庭院──隔著他們長日漫漫的後半輩子傳過來:
“ 伊莉莎白又叫了:「媽咪。來。」然後其他人也叫──布壬登和玻莉和來諾,一個接一個,叫她,取笑她。 媽咪。 媽咪。 來這裡。 這發生在很久以前。在北溫哥華,他們住在柱樑式房子裡。那時她才二十四歲,對討價還價還是新手。 ”
週日下午,天光晴好,她如此年輕,風華正茂,然而她的一生已然結束。這收尾極端恐怖:許多年後──「這發生在很久以前」,作者孟若將時空突然擲向一遙遠而無可逆反之未來,若無其事地暗示時間已過了很久;「那時她才二十四歲」──所以也許,她現在已六十四歲,或七十四歲,或八十四歲,數十年光陰飛逝,沉重至幾乎若無其事;「這發生在很久以前」,就那麼一句話一個句點嘎然而止,無解釋,無延伸,這是真正的舉重若輕──啊所以,許多年後,當不再年輕的羅娜回想起這一切,當我們終於領悟我們當年對討價還價還是新手;然而一切已然太遲。是啊,跟上帝討價還價,你以為你佔得到什麼便宜嗎?何況是個新手?在上帝面前,人所能要到的或許就只有那麼少,甚至更少,少到不可思議;趁你還是個新手,祂誘騙了你做出交易,而貨物售出,概不退換,不惜違反消費者保護法令,連鑑賞期都沒有。生命終究如此,不過如此,你只能湊合著、對付著過下去。人生不值得活的。但那不好嗎?不見得,或許那其實幸福得很。
這是〈柱和樑〉,艾莉絲‧孟若,二0一三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六十年來她維持著規律的寫作生活──「試著每天都寫幾頁,」她說:「如果有時我必須出門幾天,那麼我會先把那幾天的份量寫好」;日復一日。她或許不是具有狂野爆發力或想像力的那型(有其他作家樂意勝任此要職,且其成果同樣令人激賞),她過得與她筆下那些小人物們的凡常哀喜並無二致。但她知道生命的祕密就在其中,喜悅與悲傷,快樂與無奈,滿足與遺憾;那是常態。在生命的長流中,或許即便是諾貝爾獎皆如此輕盈,輕得不值一提,幾乎沒頭沒腦像個隨機事件。或許孟若老太太在年輕時也曾試圖和上帝討價還價過──我想至少在當時,上帝不曾允諾她什麼,或即使有也拒絕透露。她不會知道。那時,她對討價還價也還是個新手。我們每個人都是。
【作者簡介】
艾莉絲‧孟若今年八十三歲了,幾乎一輩子生活在加拿大南安大略小鎮。「Munro」是她首任丈夫的姓。她創作生涯長達六十年,最終交出了十餘本短篇小說創作。缺乏長篇創作卻純以短篇小說取得極高聲望成為孟若的特色之一(非常罕見),小說家童偉格採取了一種有趣的觀點的解釋此事:「時間重層被疊架起,如此,結成孟若向來敘事中,一種執著的『全知』:在被置於回憶中的書寫遣動時,更大量不被書寫的,養成這特定觀點的過往一併被置入。敘事者如此,將一切可能的戲劇性,多版本編組成意義,或無意義的已證」、「以穩定的『建築學』,抵拒現代主義小說的狂飆與譫妄,而為她的讀者,留存一恍如靜態般悠遠的小說田園。這樣的全景重返,似乎也只有在短篇小說的篇幅裡,才有可能模型般完美地成立了」(《聯合文學》雜誌第354期)──我想童的意思是,孟若的內在老靈魂無役不與,恆常與(生理上)年輕或年老的孟若同時俱在;而正是這樣的敘事核心與聲腔(穩定的建築學:「這發生在很久以前」、「那時她才二十四歲,對討價還價還是新手」)直接導向了兩個孟若敘事學的終局:其一,時間跨幅極長,戲劇化程度較低之短篇小說(全景重返);其二,因其「去戲劇化」,因之不期待任何戲劇化之救贖,而此種「不期待」亦恰恰因自證了生命本然之庸常(之無救贖?)而更顯深刻。似乎十分有理。然而我想要與童偉格商榷的是,個人懷疑,長篇小說所能者,似乎還是更多些。類似童所論述的孟若小說之敘事核心,可能於任一長篇小說之段落,配合正確之敘事聲腔亦可辦到。「全景重返」似乎並不僅存於一如模型般完美俐落之短篇小說結構之中。或許更準確的說法是,如若我們僅僅索求這樣的「全景重返」,如若我們希望排除那許許多多現代主義小說的各式狂飆與譫妄,那麼短篇小說可能是個更好的選擇;而原因只是因為,因篇幅之長,長篇小說若獨沽一味(孟若式的「全景重返」,並執著於有利於此全景重返的敘事聲腔,滄桑而世故者),則可能過於單調,終至疲乏。反觀,正如童所言,「在集體大歷史遠小於個人生命史的安定家鄉,時間也只是以最『自然』的方式返還個人:童真的『我』,與年老的『我』,可以是反覆切割,同時並置,連續的同一人」──換言之,當個人本身產生巨變,當個人遷移離開家鄉,如若我們對其中巨變或遷移之過程產生興趣(無論其結果如何),則如此漂亮的孟若式短篇小說結構或將難以勝任。固然,多數時候生命本身庸常無比,然而那是(可能的)結果,並不代表過程必然如此。於此,老太太孟若直接凌越了那其中的愛恨糾葛──儘管那眾多糾葛可能令人形銷骨毀,但終究是被或輕盈或沉重地越過了──此為孟若驚人之優點,然亦是侷限。
───伊格言《幻事錄:伊格言的現代小說經典16講》